第四百六十八章 双刃剑

    “……”

    “尘世中，有什么不是双刃剑的事物吗？”

    “……”

    “或许该先问，不是双刃剑，意味着什么？”

    “……一支药剂，”沉默之后，赫尔莫答出最简单的例子，“将只能救人，亦或杀人。”

    “可这可能吗？”

    “……”

    “哪怕是最灵的灵药，如果救活的是昏主，难道人们会乐意看到吗？哪怕是最毒的毒药，如果毒死的是暴君，难道就不算救人吗？若某物某事真的全然只能造成一种结果，那么一切便就此恒定，不变不移。然而，这可能吗？”

    “……不可能。”

    “一支药剂尚且如此，比这又更强的力量呢？”

    “……”

    “打下国家的士兵可以是将长剑架在国王脖子上的刽子手，在战场上一往无前的骑士也可以用骑枪将领主一同捅死。创造了巨额财富的奴隶可以将主人以三块干粮的价格出卖，而六十年看似将摧毁一切的革新运动却使特修斯一跃成为最强大的帝国之一。创造一切的人可以颠覆一切，看似象征混乱的，又为何不能带来救赎？”

    “……”

    “万变之子、拾智之人……”

    “你会明白的。”

    “……”

    赫尔莫一言不答，一如既往地垂着眉、合着嘴，似乎无事发生。

    泽莱德三人跟在他的身后，仍在聊着什么，他却完全没听进去。他们相距不过一两米，前后之间却似乎隔着一堵不可见的墙，悄然阻绝了双方。

    他们走着，太阳早从他们的头顶到了身后，离目的地乃不差多远。到了这时，大道边已不见多少小商铺和行人，从吵闹到萧条之间的过程只如健壮至衰老，一时无法察觉的微小变化堆积在一起，终于就与最初大不相同。贫民区的人声鼎沸逐渐被机械运作的轰隆噪声代替，本来酸臭的空气也带上了些金铁的生味，不用再多，他们就知道，快到斯沃区了。

    赫尔莫举目前望，密集的厂房与高耸的烟囱就映入眼帘。无数钢铁的器官组成一头巨兽，仓库厂房是其营养所在、变电站是其心脏，工厂主们的办公楼则是其大脑。它并不高也不大，至少相对天穹来说并不宏伟，却足以使人站在它面前显得渺小。它吸收着不论年轻的还是年长的的时间与生命，将未经加工的铜铁转化成这些人享用不到的工具。它粗重地呼吸，黑色的鼻息便如墨般熏染天空，整个特米纽便因此被阴影笼罩。

    ——想象孩童，如果这指的是通往智神之路的那一特定星等，那么赫尔莫拥有这个头衔的时间不过是短短四个月；如果将重心放在后一个词，那么充其量也只是三四年。但，如果忽略修饰而只注重“想象”本身，那么这时间也许就得从他初有意识时开始算起。

    如果没有想象力，如何才能在事发生前做出准备？从想象到怪物从而打造武器、想象到饥荒从而准备粮食，类似的行为从第一次出现起就展示了其非凡之处。而现在，他发挥自己血中的本能，恍惚间竟将那阴影视作活物。他看到它漫无目的地游荡、无神地挥舞自己的触手。它有什么目的吗？恐怕并没有，如古代传说中的不可知之物般，它只是存在，可这存在本身就足以让人压抑。

    它是什么？仅从凡人的现实层面来说，它由一系列足以致癌的污染物质组成，这是瘟疫之神所掌握的权柄；它遮蔽了阳光而阴暗地覆盖大地，这又是黑夜之神最浅显的力量表现之一。而如果想到它所象征的，那恐怕便要更加复杂了。

    “呼——”

    赫尔莫突感身侧起风，掀起了自己的衣摆。他扭头一看，原来是个莽撞的小孩抱着什么东西跑过，只在空气里留下一声他已经听得懂的“抱歉”。他驻足望着小孩的跃动背影，使泽莱德三人也停住脚步，“怎么了？”

    “……”

    他摇头，回身，收敛思绪，不去在意三人继续的闲聊，再度迈动脚步。

    这里毕竟是工业区，虽然空气质量差，路况却要比贫民区好些。哪怕不考虑人走路而只是为了运货，地面也必须平稳，因而大道部分是砖石铺设而非贫民区那样泥泞。赫尔莫静静地走在上面，接连路过几个奔跑着的小孩和穿着围裙的女工，也偶然路过一群铁栅栏前衣衫褴褛的人。

    他并不知道他们围在那里干什么，只听到他们大声嚷嚷着他一知半解的莱洛斯语，其中一个还在喊过后就被一个壮汉扯着衣服拉出了人群。他们的路过使人群中的大部分突然间更加激动，也让小部分人乖巧安分下来。壮汉疑惑地看了他们一眼，先是短暂扫过赫尔莫的正装，眼底闪过一丝放松；然后不动声色地辨认四人的脸和步伐，见没有要走过来的意思，才扭头继续跟那些人吵着什么，徒留外围的人对四人的背影露出异样的眼神。

    “……”

    “他们……”在走出一段距离后，赫尔莫才冷不丁问：“在吵什么？”

    “他们？哦……”泽莱德从跟爱和奈兰的聊天中回过神来，“没怎么听清，大概是工钱什么的吧，这个我们是管不了的。要是上去，光扯皮就得花几小时。”

    “……”赫尔莫沉默片刻，又问：“他们，将我们当成经理之类的人了，对吗？”

    “应该是吧……”泽莱德说，很快就确认了自己的想法，“以我们的穿着打扮在这个环境里来说，尤其是你。”

    “那么，他们中大部分人的突然激动，是因为什么？”

    “这个……”

    “……”

    他不再说话，无声地深呼吸一口，以此驱散脑内的淡淡倦意。

    疲倦，一个曾经貌似从来不会出现在他身上的词如今却形影不离。昨日与莫罗斯对战时因此落败，而今天甚至还没做什么就已经有了困意。压力太大吗？也许是吧，如果真是因为复仇的压力，那么也无可厚非。可为什么……总感觉还因为些别的原因？

    是因为什么呢？因为这压抑的环境吗？还是因为自己看到的那些人？似乎有团雾包裹了他的大脑，阻挠了他的思考，让他难以找出确切的理由。

    他捂着头，加快了脚步，带队穿越由纺织机场和布料场组成的街道。尽管最近他的力量和耐力比起往日里都有所降低，但以其身体素质，哪怕如此也跟一个健壮成年人在一个水平。他们这急匆匆的模样理所当然引来了路人的注意，纷纷猜测这会不会是来讨债的债主或者问罪的公子，尽管事还未确定，可一旦有了这个想法，沿途的气氛便冷淡起来。

    在自己切实来到这里之前，可以推想到这里的人会如何看待自己吗？他无声自问。

    如果和往日一般终日寄身于各个秘境、出入各大图书馆与历史遗迹，恐怕连一般人该穿什么衣服、说什么话都无法准确描述。如果只与自己的臣下——领地里的那些皇帝与国王，还有教廷里的主教接触，那么最多恐怕也只能了解大致的趋势。如果没有足够的信息来源，哪怕是智神，恐怕也难以在瞬息的变化中看到完整的未来，自然也就不知道原来只靠自己这一身衣服就已经足以在沿途掀起波澜。

    那些路人，跟自己全然无关的路人，只因为自己的形象就侧目而视或诚惶诚恐——而其中以前者居多。诚惶诚恐者，看到自己出现时就闭口噤声，赶路的在路边缩起了肩膀、加快了脚步，在做工的手头也快了起来，眼睛却偷瞄着自己。侧目的，则只是纯粹因为厌恶：胆小的悄咪咪在自己背后议论着什么，稍冷静些的白眼一翻、冷哼一声，也就过去了，激进些的就对地面直接唾了口痰，颇有些对自己这一行人示威的意思——可他们该是第一次见自己才对。

    为什么会这样？

    赫尔莫沉默着，在一个人的思索中，走向了那个无人问津的边缘世界。